梓潼大廟 美文
出綿陽市向北走是梓潼縣,再向北幾公里,老川陜路就上了山,進入盆地邊緣團團萬嶺,如龍如蛇的七曲山。見山巒起伏,蟠龍逶迤,望古柏森森,濃蔭蔽日。突見一大片古建筑從公路邊拔地而起,掩映于萬綠叢中。正是“路從古柏蔭中轉,樓向云峰缺處開”,七曲山大廟到了。
大廟文化內涵豐富,“四古三張”概括。四古者,古蜀道、古柏樹、古建筑、古戰場;三張者,張亞子、張飛、張獻忠。四古貨真價實,名不虛傳;三張中有一位值得考究。每次陪朋友到此一游,賣弄我的一知半解,都調侃一番:各位,儒、釋、道等各路神仙,混住道觀的大雜院不稀奇,是宋以來三教合流社會思潮的反應。可是主管道德文章的文昌大帝和驍勇戰將張飛、綠林好漢張獻忠供奉一堂,獨此一家。
游大廟,先懷古。古蜀道“翠云廊”南端,止于七曲山。李白《蜀道難》描繪的“地崩山摧壯士死,然后天梯石棧相勾連”的五婦嶺在此。傳說,蜀王派出的五丁壯士,帶著秦王贈送的五個美女、五頭屙金之牛走到此處,看到巨蛇入洞,五壯士玩忽職守去逮蛇,造成山崩地裂。壯士壓死了,美女化山峰,五牛變石頭,佩劍插地成劍泉。劍泉旁邊,過去有一“送險亭”,亭前石坊刊刻“坡去平來”,告知旅人,平川沃野的成都平原就在眼前,有聯云:“歷盡艱險才博得腳跟站穩,前程坦夷豈能夠掉以輕心”。
這里令人流連忘返的還是那滿山遍野的古柏樹。方圓四百余畝的柏樹綠浪滾滾,據說古樹就有兩萬多株,根連枝接,各具風姿,魁梧蒼勁,枝葉婆娑,遮天蔽日,英氣凜然。那年在七曲山莊過夜,清晨風起,戶外古柏搖曳,濤聲如浪,走出門外,柏樹發散的清香氣息,沁入肺腑,頓感進入仙境。
這里還是古戰場,三國孔明曾在此演武練兵,張飛命軍士植柏樹以顯示道路。蜀漢軍隊由此發兵,進軍閬中。明末張獻忠在這里設伏兵大戰楊嗣昌,“梓潼一戰,累骨如山,十三省大軍,喪殲殆盡”。張獻忠大喜,率眾到此祭祖,指著文昌大帝說:“此吾祖也,吾祖助我”,“你姓張,咱老子也姓張,咱們聯個宗吧。”奉文昌張亞子為“始祖高皇帝”,敕封文昌宮為“太廟”,清代因為避諱改為“大廟”。怪不得全國到處都叫“文昌宮”“文昌閣”“文昌殿”,這里卻叫“大廟”。也因此,張姓的人物成了這個眾神居住的大雜院的代表。
大廟古建筑群的主神是文昌帝君張亞子。道家建宮觀,要在神仙福地,幽逸山居,去塵離俗,古林深藏,體現道法自然,這里如是。20多處從元代到明清建筑的廟宇,依山取勢,結構錯落,宏偉壯觀,既風格殊異,又主次分明,以百尺樓、正殿、桂香閣為中軸線,左右延伸,成不對稱分布。此地的建筑很有代表性,著名建筑學家梁思成先生考察過這里,在他的《中國建筑史》詳細介紹了這里的《天尊殿》。自從川陜公路開通,深山古廟成了路邊大殿。反映唐明皇當年避亂做夢軼事的“應夢臺”,被分割到了公路的另一邊,想來,中間可能還破壞了一些。
走進皋門,高高的臺階與皇宮相似,中間雕龍,兩邊階梯,氣勢莊嚴。上去以后,是宏偉的文昌正殿。有古代和現代兩幅對聯,古人說:“列天上星斑兩字傳心惟孝友;掌人間錄籍千秋大業在文章”。今人題:“七曲山九曲水古柏森森是圣地;十年木百年人眾生蕓蕓仰文昌。”我以為,這今人的對聯也不好,因為文昌是造神現象產物,不值得敬仰,聽我道來。
這里的三張中,張飛和張獻忠是確實的歷史人物,主神張亞子卻來歷不明,一團霧水。過去對文化圣人有“北孔子,南文昌”的說法。道家說,文昌星宿歷七十三世化生,降生于晉代梓潼七曲山,極其孝順父母,后來仕晉戰死,歷代加封,成為主宰功名利祿的大神。科舉時代,讀書人必奉祀他。舊時,凡是與紙張文字,如刊刻、印字、書籍、裱畫等有關行業,皆供奉文昌為行業神。道教認為,文昌星明亮則主文運將興。文昌的神坐旁邊有“錄馬神”附從,民間說“錄馬得得跑,官位步步升”,求取功名利祿之心一目了然。省至今還很重視文昌,崇奉文昌、關帝、呂仙、朱衣、魁星為“五帝星君”。
從傳說中看看文昌的來歷吧。梓潼有神的記載,最早見于《華陽國志》,說梓潼縣“有善板祠,一曰惡子”,是個雷神。到了唐代的《北夢瑣談》有了張惡子的故事,說“西州張生所養之蛇,因而祠。時人謂為張惡子,其神甚靈。”而且說,當年五丁開山就是拔的那條大蛇。過去的龍身人首的雷神惡子有名無姓,后來的養蛇的張生有姓無名,兩者結合就有了張惡子其人。惡字,不好聽,雷神、蟒蛇有瀆神靈,于是進一步加工,就叫張亞子吧。竊以為,張亞子的名字與孔仲尼仿佛,兩個文化圣人,“亞”和“仲”都是老二,是否故意,不得而知。
為了給張亞子以孝悌的美名,還有一個“水淹許州救母”的傳說,說七曲山住的張公、張婆,勤儉持家,上山砍柴割破手指,滴血入清泉,幻化為男童,喊爹喊媽,活潑可愛,取名張亞子。張公張婆上街賣柴,男孩化作云彩蟠龍,布云蔽日保平安。許州知府認為是不祥之兆,把二老投入牢房。張亞子向二郎神借箭,三箭射穿許州北三十余里的白陽洞,引涪江水灌許州,投箭桿入水,化作烏木沖開牢門,救出父母鄉親。從此孝敬父母,得道成神。這些,都還是一個地方小神的作為。
唐朝天寶年間,安祿山作亂,史思明響應。唐玄宗避亂,在馬嵬驛處死楊貴妃,心灰意冷逃往四川。路過七曲山住宿,當夜夢到一書生告知,安史之亂已平。到成都天回鎮,果然聽到捷報,玄宗大喜,回程再到七曲山時,見廟內塑像如夢中儒生,即封張亞子為“左丞相”。從此,地方小神受到皇封,身價倍增。唐朝末年,黃巢起義,唐僖宗又逃往四川,在這里效法玄宗,加封張亞子“濟順王”。宋朝的幾朝皇帝又封張亞子“忠文仁武孝德圣烈王”“英顯王”“神文圣武孝德忠仁王”。皇家如此推崇的神仙,道家當然要借題發揮 。南宋時,道家編造了玉皇大帝降旨,“文昌星官”張亞子奉玉帝之命“掌文昌府事及人間祿籍”,張亞子成了“文昌帝君”。當年“凡蜀舉子入貢,必禱之問得失”。為了使文昌的學識與孔子相當,古代文人學士和道教學者,甘當無名英雄,采取“天啟”“神諭”“降筆”手段,以洋洋數千萬字為文昌制作經誥文章,張亞子成了著作等身的大文豪,其作品博大精深,囊括天文地理、文史經哲、星冶醫方所有文化知識。最著名的是《文昌帝君陰騭文》,一篇勸善的短文。自從張亞子從地方小神受皇封發跡以后,全國到處都有他的宮觀,僅北京就有七座文昌宮。竊以為,也是因為進京高考的舉子人多,少了怕不夠用。
知道了文昌的來歷,游大廟就有了目的。游人不一定考究文昌的來歷,但是都知道文昌帝君保佑功名利祿。于是人們都在正殿前面焚香點蠟,煙霧騰騰。有磕頭的,有捐功德的,也有給孩子抽簽的,抽到上上簽,自然高興,抽到下簽,說一聲“騙人的”,把簽捏在手心里,不給他人再看。正殿和桂香殿有12尊巨大的明代鑄鐵坐像,殿中全套祭器如大鼎、一人高的花瓶和鏤空花束均為鐵鑄,乃稀世之寶。鐵鑄造像十分生動,背后銘文“崇禎元年陜西金火匠人薛姓”所鑄。正殿的文昌像高4。7米,全身鎦金。最有意思的是文昌前面兩側的兩個侍童造像,一個瞪眼吐眉,一個張口結舌,一個拿書卷,一個捧印鑒,名叫“天聾”、“地啞”。一個掌管文人錄運薄冊,一個手持文昌大印。道是,能知者不能言,能言者不能知。文昌帝君掌管文章科舉,關系富貴貧賤,保密問題很重要,以免天機泄漏。
這里的許多廟堂,主要圍繞著文昌而設。“桂香殿”院子里,有四棵古代丹桂,顧名思義取“瞻宮折桂”之意,據說丹桂飄香的時候,這里甜香襲人,滿地金黃。“白特殿”和“風洞樓”為上下兩座廟宇,前者供奉的是文昌帝君的坐騎,后者里面有一個兩米深的自然石洞。白特是一匹馬頭、騾身、牛蹄、驢尾的神獸,傳說張亞子年輕時每天騎著它通過風洞到千里之外的陜西讀書。道家總喜歡山洞,無非是道教“洞者,道也,萬物通有此理,即太極之謂”,“洞天福地”“洞觀其邃”的意思。門上有明文學家馮夢龍撰聯:“三清老子騎青牛西出陽關;梓潼帝君乘白特下臨凡界”。其他殿堂也很有說頭,“家慶堂”為文昌創作了五世同堂一大家人。“瘟祖殿”則說降伏妖魔,治理瘟疫的五位瘟神是文昌的化身。
在中國,文昌宮里都同時供奉魁星,古代讀書人眼里,魁星主科舉文事,地位僅次于文昌,奉之甚虔。這里的“魁星閣”又叫“百尺樓”,在大廟正山門上面,過街樓式建筑。二樓正中塑魁星造像,面目猙獰,金身青面,赤發環眼,右手握一管朱筆,左手持一墨斗,右腳踩著鰲魚頭,左腳跛起倒踢呈北斗星狀。魁星,北斗七星之首,或說北斗的第一顆星為魁首,或說前四顆星合起來為斗器之首。古代文人高中狀元后,到皇宮迎榜,皇宮臺階上雕有龍和鰲,進士們站在臺階下迎榜,狀元則站在鰲頭上,表示“一舉奪魁”“獨占鰲頭”。關于魁星有兩種傳說。一說魁星奇丑無比,滿臉麻子,一只腳顛跛,發奮讀書,終于高中榜首。殿試時,回答皇帝對他長相的提問說,麻臉是“麻面滿天星”,跛腳是“獨腳跳龍門”,皇帝大喜,欽點狀元。另一說,魁星本是帥哥,滿腹學問,可是考場腐敗,總是名落孫山,憤而跳海,被海中鰲魚頂起,化身丑陋,升天而為魁星,主管功名。所以說,“任你文章高百斗,就怕朱筆不點頭”。其實,這魁星也是文人們把“魁”字拆開來,一個“鬼”的造型,加上星斗的附會,演繹出來的故事,暗含譏諷和無奈。
德國文化哲學大師恩思特·卡西爾《人論》書中說:“神話的所有基本主旨都是人的社會生活的投影”,的確如此。從“天聾”“地啞”和“魁星”的故事看到,自古以來考場作弊就是防不勝防的,連仙界也要采取裝聾作啞的非常措施。就是這樣千方百計的防范,還出現了魁星跳海的悲劇。逼得舊時的文化人,對考場腐敗無可奈何,寄托于神靈保佑。
今天,看到魁星樓里,掛滿了高考的學子們送的錦旗,祈求祝詞五花八門,突然想到一句俗語:“平時不努力,臨時抱佛腳”,不禁啞然失笑。這個大廟建筑群中,還有一個關帝廟,里面的關公并非紅臉,而是金身、金面。關公也是武財神,所以指示牌上的箭頭指的不是“關帝廟”而是“財神廟”。如今,那里好像比文昌宮的香火旺盛,也是與時俱進的現象。如今的許多游人到此,并非供奉文昌,而是找樂子來了,東看看西瞧瞧,領略文化,休閑心境。走到一處,看到洞經音樂表演,絲竹聲聲,鑼鼓陣陣,男女合唱,抑揚頓挫,時而清麗婉約,時而高亢激昂,時而飄飄然如臨仙界,時而坦蕩蕩胸襟開朗。下面院子里有個很大的古代焚紙爐,過去的文人認為文字是倉頡大帝所造,要愛惜,寫過字的紙不能亂丟,收集到貼有“敬惜字紙”的竹籠里,在文昌廟里集中焚燒,待到每年二月三日文昌帝君誕日祭祀完畢由學生們扛抬紙灰撒入河海。現代,這里成了人們過鞭炮癮的所在,不時傳來噼噼啪啪炮竹聲聲。我擔心,這里的煙火和炮竹會不會那一天引起火災,把幾千年的文物毀于一旦。歷史上,這里的魁星樓就在清雍正年間遭遇火災重建過,我的擔心不是空穴來風。
一件有意思的情景進入我的視線,我看到有一個老婆婆見神就拜,財神廟里燒柱幾根香,文昌殿里磕幾個頭,魁星面前也下跪,瘟神面前也作揖。送子娘娘面前,她還磕頭,我好奇的問:“婆婆,你拜的這是什么神?”老婆婆說:“不知道什么神,不過拜拜有好處。”真是禮多神也不會怪罪。有趣。
離開的(de)(de)(de)時候,我抬頭看(kan)看(kan)那團(tuan)團(tuan)萬(wan)嶺,如(ru)龍(long)如(ru)蛇(she)的(de)(de)(de)七曲山,看(kan)看(kan)那冠如(ru)華蓋(gai),綠蔭(yin)如(ru)云的(de)(de)(de)古柏樹。慨然想到,這里的(de)(de)(de)歷史告訴(su)人們,再(zai)結(jie)實的(de)(de)(de)建筑,也(ye)不會永存,再(zai)神(shen)圣的(de)(de)(de)神(shen)靈也(ye)會退位。只有(you)大自然是(shi)永生永存的(de)(de)(de),歷經風雨,傲視蒼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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